陈冲早年照片
一个人的电影 | 陈冲:有一种美丽叫才情(2012-6《收获》)(上)
■陈冲 河西
多次被《人物》杂志(People)选入全世界最美五十人大名单。
美,在于容貌和风韵,也在于才情。
陈冲,这位与多位国际大导演合作过的华裔明星,同时又是才华横溢霸气侧漏的导演。放眼华语影坛,如陈冲般导、演俱佳的美丽女子,又有几人?
陈冲,是独特的。
从《小花》到《色戒》,她是片场女主女配,或单纯,或明艳,风情万种。1994年,凭借关锦鹏导演的名片《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精彩表演,陈冲荣获台湾金马奖最佳女演员奖,2008年,又凭澳大利亚电影《意/家乡的故事》再次登顶金马奖影后宝座,那一次,她击败的,还有因《色戒》而大热的汤唯。
从《天浴》到《非典情人》,她执导筒,独当一面。故事,或悲凉,比黑暗更黑;或温情,是余烬的颜色。1998年,她导演的处女作《天浴》技惊四座,一举夺得该年度台湾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等七项大奖,把年仅十五岁、名不见经传的李小璐推上了影后宝座。随后,2000年,五千万美元制作的好莱坞大制作《纽约的秋天》由她担任导演,凭借两大主演李察·基尔和薇诺娜·赖德演绎的凄美爱情故事以及导演的冷静驾驭,该片票房火爆,突破一亿美元大关。
之后因为怀孕暂时放下了导筒,而且一放就是十年,但陈冲的心中始终有个导演梦。而这一次,她应《ELLE》之约,拍摄微电影《非典情人》,算是下一部长片之前的小试牛刀。“当然是更加得心应手了。”在上海永嘉路上的布朗石咖啡,坐在我面前的她,自信满满地说。
这部短片,连同《赌城月色》和《妙之异境巴黎》作为“《ELLE》520我爱你”女性系列短片之一,在上海外马路的华大电影会所首映时,凡有上厕所需求的观众,都给霸气的陈冲一一拉住,下命令说:“不准去。”
她希望观众能静静地看她的电影,那些记忆中上海的建筑、人与事,倾听,与诉说。
江一燕演文弱的秀秀,却在非典时刻,出轨。在那栋落满尘埃的老犹太人房子里,他们,用一双嘴唇摘取另一双嘴唇,是情欲的失控,还是,爱的觉醒?
《非典情人》,陈冲在执导现场,2012年
我想起黄耀明《爱在瘟疫蔓延时》中的那一句:“独舞疲倦,倦看苍生也倦。”还有,马尔克斯:“痛苦和美丽,是我们的一体两面。”
偷眼,看她,眉眼之间,几分导演的坚韧,还有最美的,怜爱的眼神。
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旁,我们多大声,她们只是打开一本英文书籍,像进入了一座教堂,安安静静。“和大女儿可以沟通得比较深,小女儿还只有十岁,可能比平常的十岁更天真一些。不开心的时候,买一堆零嘴来猛吃。然后找一本好书,一边吃一边看。”她笑着说。
问她,觉得自己美吗?她答:“看自我感觉吧。有时候觉得丑得要命,有时候又觉得还挺好看的,有时,早上醒来就觉得怎么今天不拍戏呢?怎么今天没采访呢?因为今天还挺美,会有这种感觉。也有时候觉得今天不能让人看见,得看心情。美,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很多美女过眼就忘,还是需要内在的美来支撑。我觉得当年的梅艳芳就特别的美。”
“小花”绽放
电影《小花》,陈冲刘晓庆唐国强主演,1980年
河西:就我所知,您演的第一部电影不是《青春》,而是在《井冈山上》演了一个小角色。
陈冲:那时候,男主角找的是朱时茂。几年后,他看到我,特别亲切。我想,我又不认识他,他怎么看见我这么亲切?他跟我说,因为《井冈山上》这部戏,因为我们拍了一点点这戏就停了。那时我又特别小,几乎不记得那段往事了。
河西:我看严歌苓的《陈冲传》里写,这是江青抓的戏、钦点的人。
陈冲:是,江青抓的,当时她想拍几部表现长征的戏,这是其中的一部。所以导演和演员都要经过她亲自挑选批准。
河西:1977年,十五岁的您是怎么报考上海电影制片厂被接受进表演训练班的?当时面试的时候朗诵了一段英文的《毛主席语录》?
陈冲:其实没有报考,就是因为《井冈山上》选角,选到我就去了。当时上影厂有一两部戏需要两个小演员,去了以后问我会不会唱歌跳舞?我说不会,但能背下来的是英文的《为人民服务》,然后就给他们背了,背完之后他们目瞪口呆,觉得蛮好玩的,就把我留下来了。
河西:当时不是“文革”么?反美反资本主义。用英文来朗诵不忌讳么?
陈冲:那是“文革”后期,广播电台里刚刚开始教英文。
河西:然后就拍了谢晋导演的《青春》,还去了聋哑学校体验生活?
陈冲:对,谢晋也是特别认真的一个导演。电影正式开拍之前,他排了很多小品让我们演,因为我们没有什么经验,重在培养我们。还有就是让我们去体验聋哑人的生活,去聋哑学校、农村、东海舰队的通讯班。
河西:谢晋导演也已经去世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对您来说是个怎么样的导演?
陈冲:我觉得我当时很怕他。去现场、回酒店的路程我都尽量避着他,不敢和他坐一辆车,我喜欢和灯光组的人混,躺在灯光卡车后面大捆大捆的电线上看着天空,让脑子一片空白,觉得很轻松愉快。
河西:后来去美国留学时还打工,在拍《青春》《小花》的时候是不是都没有什么片酬?
陈冲:没有片酬,都是最低工资,没有半点储蓄的,跟摄制组的人混在一起很高兴。不愁吃、不愁穿就是了。
河西:《陈冲传》里写你当时正处于反叛期,不想读书;可是我读一些资料,又说您当时演电影的时候也有很多困惑,那时开始不知所措,这种危机感促使您继续读书。不知道哪一个是对的?
陈冲:我演电影的时候不满十五岁,你想,哪个十四岁的孩子不想离开学校去电影厂?但是自己知道这可能不是个长久之计,玩是想玩,但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我做的事情。哪个孩子不想离开中学?都想,能够逃赶紧逃,谁想在学校呆着?我当时可以骑着单车上班,还可以戴一块手表,同学们都很羡慕。那个年代,上了班就可以戴表,就代表你成熟了。我是个缺乏纪律概念的人,血液里,有叛逆的基因。做电影只是歪打正着,我发现用电影来讲故事的时候,我是快乐的,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但是一夜成名之后,我有很强烈的危机感,我一直都没有得意过,别人觉得我应该最得意的时候,我其实感觉四面楚歌。今天的自己还是昨天的自己,没有多看一本书,多上一年学,也没有真的做什么伟大的事情,人们为什么突然间那么宠爱你?昼夜间可以爱你,那昼夜间也可以不再爱你。那不是爱,因为没有足够的原因,我还是昨天的我。那时认识了一位叫周惟波的编剧,介绍我看了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外国书,其中有泰戈尔的诗歌集。泰戈尔的诗里讲到马路是拥挤的,但马路是不被爱的,看了让我深感身边的热闹和爱完全不是一回事。还有一首诗讲到要开垦自己的园地,也给了我很大的提示。我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开垦自己的园地让我觉得踏实。
河西:当年工资是多少呢?
陈冲:学徒工的话十八元吧。
河西:其实现在我们讲《小花》,只记得您和刘晓庆,却忘记了那个年代的超级大帅哥唐国强,和唐国强第一次接触是什么样的感觉?
陈冲:我也记不清了,就好像记得演戏的时候我特别特别喜欢他,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未婚妻,经常打电话到招待所找唐国强,我们总是故意捉弄她,说他在刘晓庆屋里呢。《小花》拍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半年吧,我经常跟唐国强一起学英语,看他写字,有时他会带我到漂亮的地方给我照相,我觉得他特别好,可拍完了以后他就回家结婚了,请我们大家去,我莫名其妙地好伤心。(笑)
河西:和刘晓庆还有联系吗?
陈冲:没有联系了。只是去年,在横店拍戏时碰到她。在美国也没有什么特别关系密切的明星,和卢燕还保持着联系。其实和我交往多的很多都是孩子的母亲,因为孩子的事情有接触。
河西:现在来看《小花》,觉得很单纯。
陈冲:小花就是“傻”,像那个年代一样单纯,我其实是个很晚熟的人。
河西:现在有钱了,对财富怎么看?
陈冲:钱不够花的话,可能会挺难受的,但是我是个物欲比较低的人,钱对于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在孩子身上花得最多,我要为她们提供我觉得最好的东西,将来她们到社会上经历多无奈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要给她们提供最好的。
与国际大导演合作最多的影星
《末代皇帝》海报,1987年
《末代皇帝》剧照,1987年
河西:您说:“我其实是个有些孤僻的人,不喜欢暴露真实的自己。”这样的性格,一开始到美国留学,是否要克服更多的困难?
陈冲:到了那边,你必须经历这些困难,其实是丰富了你的人生体验。以前在内地,虽然也没什么钱,但是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一到美国,钱用光的时候,有种紧张感,不知道到哪去赚钱,还要交房钱。就是非常具体的害怕。还有文化上的差异,感觉很不适应。我不是一个很容易放弃自己去学习新东西的人。很多年的挣扎,原来在中国受到的理想主义教育,也不愿意马上放弃掉。也比较顽固,我说自己比较晚熟也是因为这个。很多老华侨特别想帮助我,可是我呢,一到他们家一看,都是老红木家具,镶银贴金的让我觉得俗不可耐。这种抵触其实是不利于我自己的。
河西:还带了毛主席像章去美国?现在有信仰吗?
陈冲:信仰是个挺虚幻的东西,上苍?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我母亲是信仰基督教的,我婆婆也信基督,但是我自己很少去教堂。朋友约了说教堂的音乐很好听,但我不是很虔诚每个星期都去,所以我不能算是基督徒。
河西:现在还相信共产主义吗?
陈冲:那是一个美好的理想,但是人类经常会让人失望。
河西:二十四岁时回国,因为春晚事件而在内地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陈冲:是哪个老干部写了一篇文章,说了我是美国人之类的话。对我来说,我怎么解决呢?我逃回美国去了,眼不见为净。其实我家里人挺在意这事的。我姥姥那时候还在,她执意要给一本法制杂志写文章,为我辩护。今天来说,这种事都不怎么会伤得到我。今天我比昨天的自己,肯定自信了一些。也更知道什么是主要什么是次要的。也知道,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好的也是,坏的也是。所以,干扰不到我。
河西:您可以说是华人影星中和国际大导演合作最多的一位,奥利佛·斯通啊、大卫·林奇啊、贝纳多·贝托鲁奇啊,都有合作。和奥利佛·斯通拍《天与地》是在越南拍的吗?是不是特别艰苦?
陈冲:我们其实是在越南体验的生活,那是非常的艰苦,但是拍是在泰国拍的,拍了三个多月,很舒服。那时候越南也是要剧本审查通过才能拍,这故事不可能在越南本土拍,所以就在越南体验生活两个礼拜。那个时候做事情拍电影真是认真啊,现在好多导演,一上来就拍。
河西:后来在《向日葵》《茉莉花开》《意》中多次饰演了母亲,但《天与地》是你第一次演母亲,跨度又那么大,是什么样的感受?
陈冲:那时候我刚三十岁,还不是母亲,只是喜欢和奥利佛·斯通一起工作,所以就接了。但是想想,真是浪费,为什么不直接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演员来演,往脸上贴那么多东西,每天都要化妆那么长时间,确实辛苦。原著传记刚出版的时候,是我先买下版权,想自己写剧本自己演女主角,结果让奥利佛·斯通从我手上抢走了。那时候,我们买版权的合同都签好了,此时奥利佛·斯通说他也想要拍,那卖书的代理说没有办法,你和奥利佛·斯通这样的大导演比的话,我们当然是把电影版权卖给他了。这之后,他们也没有立即投拍,而是等了几年,等下册也出来了之后才拍的。这几年等下来,我就不能演女儿,只能演母亲了。
河西:那么大卫·林奇呢?他是个怪才,他在他的《钓大鱼》那本书里就写到,拍《双峰镇》的时候,有个布景设计师叫弗兰克·席尔瓦,本来这个人一百万年都不会出现在他的电影里,可是他在劳拉·帕尔默的家里搬家具,他看到了,就说,让他来演。
陈冲:对对对,有的工作人员,在拍的时候本来是要穿帮了,看他半躲着,他说,就是他,就让他来正式演出,非常随意。其实,《双峰镇》的话,大卫·林奇他自己拍得很少,拍了第一集是两小时的,以后的都是一小时的,第一集是他自己拍的,其他的,等于是他在那里监管剧本,大部分不是他拍,美国的电视剧都是好几个导演,一集一集拍,所以每一集可能是不同的导演。
河西:不可回避的要谈到贝托鲁奇导演的《末代皇帝》,拍这部电影,是因为之前拍了《大班》?
陈冲:其实不是。之前,1985年,尊龙出演了迈克尔·西米诺导演、米基·洛克主演的电影《龙年》,他演唐人街的黑社会老大,里面有个角色是女性的播音员。那时我刚刚到美国,只有一年两年的样子,那时候还胖胖的像个小孩一样,居然有一个美国电影的女主角是一个中国人,还让我去试戏,那我想就去试一试吧。选演员的导演很看重我,我身上可能有一种东西是她很喜欢的,她一直向导演推荐我让我演了很多美国电影经典戏改编的小品,就是希望能将我的优点展现出来,但是我不合适那个角色,最终没有演成。后来,贝托鲁奇拍《末代皇帝》,也让她帮忙找演员,她对贝托鲁奇说不要找了,已经有了。他说谁?她说:陈冲。虽然我见贝托鲁奇比别的演员早,但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失败。我二十二岁,我到美国后拚了命去请老师把英文练好,很努力很努力,可是呢,机会很少。《龙年》的导演西米诺给我送了一捧很大的花,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用你,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其实,现在觉得,这就是我生命当中必须走的路。选人的导演和你排练了那么多次,了解你,所以她很自信地把你推荐给贝托鲁奇。
河西:《末代皇帝》我也重新看了一遍,他拍得非常棒,但是其中西方人的视角也非常明显,比如说一开始皇宫里的后妃和慈禧太后,脸都那么白,长得还很丑。婉容在电影里第一次出场是在一小时零四分,当时皇后对贵妃文绣说:“皇后问候贵妃。”在中国的影视剧中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还是个西方式的视角。
陈冲:你说得对,但是他确实拍得很棒!当然,电影有夸张。电影其实是导演创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以真实非真实来评判,这个世界如果是统一的,那么观众就会抛弃他的观念,和你一起进入这个世界。关键在于,这个世界创造出来有没有力量、是不是统一,如果人的性格是统一的,审美是统一的,观点是统一的,那么这个电影就是统一的,全球的人都被吸引了。但是,比如一些电视剧,为了情节,性格变得很不统一,这就有问题了。确定了人的性格,在特定情境下,他一定会做出某种举动,必然会承担某种结果。有时候情节一复杂,好像什么都可以随便了,这肯定不对。导演要创造的世界对于电影来说必须是统一的。
河西:里面的中国人几乎都用英文对白,现在听来有点怪。
陈冲:中国人的故事用英文对白那时候可接受,现在确实很难接受了,那个年代凡是中国背景的戏都这样处理,现在外国观众真正的中国片看过了,今天这个年代如果再拍的话,可能会用中文来对白吧。
河西:现场就用英文演还是配音的?
陈冲:都是用英文演,发音呢,还要中性一点,不能有美音。和婉容结婚的青年溥仪,那个演员当时还是个中学生,前几年在北京还碰到过他一次,也不做演员这行了。
河西:最后您演的皇后婉容发疯后回到溥仪身边,对着那些她仇恨的人吐唾沫那场戏也很精彩,还记得那是怎么拍的吗?
陈冲:时间太长了,我现在不记得了,好像很自然地就出来了,年轻的时候大部分是靠本能,现在可能更多地懂得一些技术。当时导演有点提示,你就按照这提示去做就好了,靠的是本能。
河西:《末代皇帝》在法国首映时,前国家主席李先念出席了首映式。蓬皮杜夫人还有一些皇室成员都在,介绍他们时李先念只是点点头,到您这里,他高兴地喊小花,这让您特别感动。李先念对这部电影怎么评价?
陈冲:那次是蓬皮杜中心的活动,欧洲和美国的很多皇室成员都在。李先念主席那时候很老了,我们一一握手见面,李先念和那些欧洲皇室握手也比较平静,一看到我就说:“哎呀,小花!”就特别亲切的感觉。(笑)老先生好像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对于这部电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评价的。那时候我们还是年轻,首映仪式结束之后,我们就溜出了电影院,出去玩了,没有跟他们一起把电影看完,把我们该做的事情做完就走了。
河西:和尊龙第一次合作不是《末代皇帝》,是尊龙导演的话剧《纸飞机》?
陈冲:对,他之前在演话剧。那时候尊龙到了美国西岸,也参与电影,有这样一个题材,讲中国移民被困在一个岛上,就找了我们这帮能体会这样情感的人,也找到了他。
河西:男二号是英达的父亲英若诚,一开始我以为是高明,一查才发现原来是英若诚,他是老一辈的表演艺术家,您在片场看到的他是怎么样的?
陈冲:很稳,非常好,我很佩服他。
河西:陈凯歌在里面演了一个小角色,就是清兵看门的一个统领,贝托鲁奇是怎么叫他来客串的呢?
陈冲:对对对。(笑)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可能就是朋友的一种客串吧,导演之间的互相欣赏。
《天浴》:有一种生离死别
《天浴》海报,陈冲导演,1998年
河西:《非典情人》的两位剪接师是Mary Stephen和杨紫烨,后者也是《天浴》和《纽约的秋天》的剪接师,美术指导和造型师是朴若木,他跟你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和《天浴》合作过,这样的合作是不是因为你刚才说的“把他们重新聚拢来”?
陈冲:其实就是合作,电影导演虽然要领导各部门,但是也依赖于每一个部门。他们既是我的朋友,又是那么优秀的电影人,我很福气。
河西:拍《天浴》是因为严歌苓的同名小说让您感动?因为您其实没有知青的经历。
陈冲:小说确实很打动我。我本人虽然没有当过知青,但是我接触过知青。我大概在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在谈论知青这个话题了,常常,大人们会谈起,怎么样才能避免这两个孩子被送走。或者是邻居家谁走了,谁在插队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情。我到了上影厂表演训练班之后,那里有一半的学生是从插队的地方回来的,他们提到当时被调回上海的那种心情,带去的家具、食物、衣服全部都扔掉,烧掉,都不要了。可以回上海了!一种回家回城的感觉让他们谈到那一刻的时候,就分外激动。《天浴》这样的故事那时候挺多的,只是不能讲。我觉得我表演训练班同学们的故事很壮烈。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外公因在“文革”中受到打击和侮辱自杀了,但我那时还太小,不懂家里发生了那么壮烈的事情,只是害怕。少年时代觉得最打动我的就是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事情。整整一代人的青春,不可思议的浪费和牺牲。有一种生离死别。
河西:据说当年拍片的时候压力很大,为什么?
陈冲:当时压力大是因为我没有得到拍片许可证,拍戏本身没有什么太大压力,现场我还是如鱼得水的,我还蛮喜欢现场那种混乱的。就比方说我们这次拍《非典情人》也是这样。头两天的景需要阳光,你知道,十二月上海的冬天很难找灿烂的阳光。可是,就是圣诞节的前两天,就给了我阳光,一点点的阳光。现场的那种感觉我很喜欢,如果那两天是没有阳光的,我的电影出来的就是另外一部电影了。因为我们拍回忆是要那种朦胧的感觉,阳光一定要射进镜头里面,看又看得没有那么通透。结果那天的天气特别适合。但是如果没有阳光呢?那我就要马上想出另外一种设计。就是现场的这种随机应变,现场的这种混乱,在很多很多巧遇当中你要有一个决定,把电影揉成一个整体。那种感觉我特别喜欢。
河西:《天浴》让我特别震撼,拍摄的过程中是不是也有很多困难?
陈冲:这部电影真是排除了万难去做的。我有时候也在想,何必呢?我何必呢?但是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我做这件事,无论多么艰难的情况下,我都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这也许是我一生做的最纯粹的一件事情。
河西:驾驭这个故事的能力,不像一个导演的处女作。
陈冲:我从小就是在片场混大的,所以我对片场很熟悉,除了后期制作我没有经验,其他每个环节都是我自然熟悉的。我的眼睛里面知道怎么去讲故事,台词不是我的强项,所以我更喜欢用画面来讲故事,还有我不喜欢电影里的人讲太多的话,我希望用音效画面去传递我所要传递的东西。
河西:吕乐在里面还演了个角色。
陈冲:对,还挺可爱的。(笑)当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在想,爸爸这个角色谁演?后来一看,吕乐演不是最合适吗?而且他演得特像。
河西:怎么发现李小璐的?好像一开始还找过范冰冰?
陈冲:因为严歌苓和李小璐的母亲张伟欣认识。我虽然和张伟欣不认识,但是也知道她。他们正好到旧金山,才被我选中。其实,之前我在内地已经找了一大圈。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看,我放走了章子怡、范冰冰还有周迅,这不是瞎子是什么?我当时看重李小璐就是因为她小、她本色。“文革”时期,从重庆、成都地区去插队落户的,和上海出去的还不太一样,内地去插队的有初中生,更小,所以更惨,就是李小璐在电影里那种感觉。年岁大一点,可能还好一点,可能就不会有那种痛到骨子里的感觉。《天浴》中秀秀的故事是一朵含苞欲放花蕊的毁灭和一只蛹化为蝶的升华。小璐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很朦胧的女孩子,非常朦胧。
河西:当时因为影片中的裸体戏分而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陈冲:做导演有时候会有点残忍,一定要达到效果。当然,剧中的一些镜头其实是替身演的。中国女演员在这一方面是不太放得开的,生活上可以,但是在银幕上就不愿意,这是个问题。李小璐当时年纪特别小,确实很难为她。现在想想是歉意的。这次,我的《非典情人》出来以后,她给我打过电话,说她七月六日结婚,问我能不能去?她在整理自己照片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当时拿金马奖时的情景了,现在成熟了,对那段往事,自己原来还是怀念的。
河西:名字有什么寓意吗?《天浴》里的女孩子叫秀秀,《非典情人》里也是秀秀。
陈冲:名字是刻意取的,虽然这些女孩身处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命运,但她们都是有时代代表性的。她们都不是英雄人物。在我看来,秀秀就是一个隔壁邻居家漂亮的女孩,生活得循规蹈矩,命运本来可以很平凡的,但是由于某个看似非常正常的向往或者欲望就把自己变成了银幕上的那个“非分”的人了。我希望《天浴》和《非典情人》里这两个秀秀能为我们带来道德和人性的质问。
河西:《末代皇帝》里也有文绣啊。
陈冲:对,二老婆。反正我就觉得秀秀是个很家常、很亲切的名字。
河西:《天浴》最后用裸替也一定要拍那段强奸戏,您就觉得这一段特别重要,必须不回避地拍摄?
陈冲:对,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被强奸了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从此回不去了,就像一只早产的小羊羔,病怏怏地诞生了,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河西:最后一个镜头,老金开枪射杀秀秀的镜头很震撼,怎么确立这个镜头的?
陈冲:我觉得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这都是一种升华!这个时刻她由一个灰白色的蛹变成了一只五彩缤纷的蝶。而且西藏人是相信再生的,你看他们的尸体,都是天葬,让老鹰秃鹫清洗他们的身体,都是这样。严歌苓带我去若尔盖高原上原来的军马场,在红原县,马上,这个镜头就诞生了。
河西:这部电影是中国最早的地下电影之一,因为你是美国导演,应该无所谓地下不地下吧?
陈冲:不是,在国内拍还是需要一个许可证,如果不准你拍还是不能拍的。现在地下电影基本上没什么人做了,连年轻人都不做。现在拍地上电影能挣到那么多钱,谁还去做那受罪的地下电影。
河西:付出了这么多,最后还是给禁了,您觉得值得吗?
陈冲:我觉得值得啊,绝对值得!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嘛,哪有不付出代价就做成事的道理?
河西:《天浴》的电影音乐是当时滚石唱片的齐豫演唱的,这是您去请的还是滚石找到您的?
陈冲:是我请的,作曲人是小虫嘛,和小虫是在拍《红玫瑰与白玫瑰》时认识的,我觉得他特别懂得用音乐在电影里面传情,所以就请了他。
河西:1995年曾担任《狂野边缘》(Wild Side)制片,这是您第一次担任制片,是因为切身体会到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不了解,没有人能够为一个中国演员创造出一个真正适合的角色而拍的?
陈冲:其实那只是名义上的制片,没有太多去担任制片的事情。
河西:《天浴》是真正的制片?陈惠中呢?
陈冲:对,《天浴》是自己忙前忙后的在做。陈惠中她太好了,帮我做了很多事情。在钱方面,她的手抓得很紧,组里面的人都苦得不行。(笑)但是不那样的话拍摄的钱根本就不够。她每天用背包背着所有的现钱,晚上就枕在枕头底下,因为那个地方没有银行。其实拍《非典情人》,《ELLE》给的钱也很少。我和朴若木都有贴钱进去。
河西:《非典情人》还要自己贴钱吗?
陈冲:是啊,要拍到我自己满意的标准,肯定需要自己垫钱。我们的置景、摄影、造型,各方面,远不是现在的电视剧能比的。朴若木只是美术设计,可是他先提出来说钱不够的话他来贴。那我是导演,更应该垫钱了。我就跟他说:“你别垫了,我来。”结果还是一人出了一半。
《纽约的秋天》,陈冲导演,2000年
陈冲与顾长卫在拍摄现场
河西:然后,您执导的第二部电影就是李察·基尔和薇诺娜·赖德主演的《纽约的秋天》,昨天我又看了一遍,我反而挺喜欢的,它非常的冷静内敛。
陈冲:这部电影主要的问题是这两个演员的化学反应不是很好,但是因为是好莱坞的大制作,演员不是我有办法决定的。是他们两个已经定好了,才让我进组的。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每一个镜头都太讲究了。这样一部电影,如果我今天去拍的话,我可能会以貌似草率随意、但是其实非常有控制的方式来拍摄。这部电影就是我看待纽约的方式。他们一开始选景的时候,选在纽约一片新开发的地方,他们觉得很酷,可是我说这不是我要的纽约,我脑海里的纽约是华尔街那一带的老楼。楼房与楼房间很拥挤,新和旧肩并肩地共存。
河西:哦,是明星都定好了,才让导演进组的。
陈冲:对啊,大明星都定好了,我跟顾长卫才后来进的组。其实是他们定我们。
河西:两部电影,您对镜头的掌控能力都让我特别吃惊。
陈冲:我自己也觉得《纽约的秋天》拍得还挺美的。爱情故事很难拍,尤其是《纽约的秋天》的第二章节,没有太大悬念,情节上不够丰富,要驾驭这样的题材其实挺困难的,对我是个挑战。这部电影票房很好,可是影评的反响不佳,可能觉得它有点俗。
河西:票房很好,突破亿元,后来有没有制片商来找你拍戏?
陈冲:有,后来我就变得很小心,变得有点害怕了,我觉得我拍的电影应该是我自己写的才能最好地掌控它。现在也有一部电影在找我,但是我不是百分之百地喜欢。如果只是让我做演员的话,我可以尝试,但是让我当导演,要投入太多,付出太多,如果不是百分百我自己喜欢的故事,我还是要慎重。
河西:对剧本是不是会有点严苛?
陈冲:我一定要拍我自己喜欢的,我很难去拍别人喜欢的东西。我还是希望自己来写剧本。
河西:和严歌苓合作了剧本《扶桑》、《战地遗孤》和《第九个寡妇》,为什么没有投拍?还有池莉的《惊世之作》。怎么都没有拍?
陈冲:《扶桑》是差点拍了,想要拍的时候,我怀上了老二,只好停下来,那时候已经花了五十万美元,置景啊、研究啊,花了很多钱,后来我还是决定不拍了,放弃掉了。
河西:据说现在在准备导演下一部长片?
陈冲:我是在改我自己的一个剧本,应该明年是可以拍的。
河西:我看百度百科,写的您还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编导兼摄影记者?
陈冲:不是摄影记者。我是美国剧本协会的,所以也给他们写过一些剧本。
河西:那么Discovery(发现)频道的导演呢?
陈冲:没有。那是子虚乌有。
河西:现在还是奥斯卡的评委,是怎么工作的?
陈冲:就是评委推荐评委,然后再审视简历,看一下你的视野。奥斯卡评委是终身职业,进去之后就一直呆在那个位置上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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