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绳让他们留在这里，也把他们带向世界丨专访“冠军教练”赖宣治

濯天文化修养 2024-12-14 8 576

7月2日至7月12日，一群来自农村的小学生在挪威举办的跳绳世界杯上，赢得85枚金牌，比赛视频和动图在网络被疯狂转载。

赛场上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来自花都的“光速少年”岑小林，不仅在比赛中表现惊人，打破五项赛会纪录，还以570.5次打破了他去年自己创造的568次的3分钟单摇跳绳记录，网友戏称岑小林的跳绳动作是“地表最强踩点”。

岑小林平均每秒能够跳7.5次，在此情况下，肉眼几乎察觉不到那根跳绳的存在。练队友都说训练时最怕帮他计数，因为“跳太快，看不清”。

在跳绳世界杯比赛现场,岑小林受到新国际跳绳联合会主席之邀,代表全体运动员在比赛开幕式上为原两大国际跳绳组织合并之后的首面会旗签名。

在国际跳绳界，这所连体育器械都不完备的七星小学具有相当的统治力。在“跳绳天团”花都队里面，像岑小林这样的“绳霸”其实还有很多。而冠军队伍必然有“冠军教练”，而他，就是赖宣治。

关于赖宣治的故事，广州新闻资讯广播近期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看看冠军队伍和冠军教练是怎样练成的。

采访后合影，右二为赖宣治。

1. 选择跳绳，是因为没其他办法了

“跳绳天团”花都队所在的广州花东镇七星小学，是一所农村学校。花都跳绳队的故事，还要从教练赖宣治说起。

赖宣治是广州七星小学的体育老师，他来自农村，找工作时，想法很简单，找一份好工作，在广州立足。

年轻时的赖宣治。刚到学校的那年，他向校长承诺用5年时间在学校开展体育项目。

然而，赖宣治2010年初次来到广州七星小学，看到的景象和他的期望有很大落差——整个学校只有一个残破的教学楼，球场的草比他的个头还高（编注：赖宣治身高1米82），老师学生加起来不足150人，师资力量不足，学校设施落后，整个学校死气沉沉。

赖宣治：我观察到这里的学生十分胆怯腼腆，说到底就是很缺乏自信，一看到老师走过来，他全躲到一边去。

要在一所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场地没场地、要器材没器材的农村学校开展体育运动项目，赖宣治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而跳绳的兴起，更多是因地制宜的选择。

当年赖宣治来到学校时，这里只有一块土操场。他试过在尘土飞扬中教学生们打篮球，但他们拼抢时互相撞倒，家长投诉到校长那里，投诉多了，篮球也就停了。他也试过带学生练田径，由于器材匮乏，唯一能开展的田径项目是跑步，训练枯燥，学生也闹脾气退出了。

看着这些专注比赛的少年，谁曾想到当初跳绳队没人想来。

2012年，广州花都区教育局开始大力推广跳绳项目。对于七星小学来说，这个简单又不占地方的运动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不会有激烈的对抗，不需要昂贵的设施。但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眼前，赖宣治不会跳绳，高个子的他甚至反感跳绳，怎么教别人跳绳？

难怪在赖宣治说要组建跳绳队的时候，有人嘲讽他“要是真能搞成跳绳队，猪乸都会上树”。

2.“土味跳绳”，开启农村学校的冠军之路

赖宣治不在乎别人的嘲讽，他开始在全校学生中普及跳绳运动，并挑选出50多名学生进行跳绳专门训练。

这50多人哪里来？他们都是四五年级的孩子——六年级面临毕业，低年级的孩子则太小。整个学校那时共有一百五六十名学生，赖宣治拉来的这50多名学生，几乎“挖空”了两个年级。他们每天在学校的榕树下训练两个小时。不少学生嫌累退出；家长怕跳绳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强烈要求自己的孩子退队。第一批原本50人的跳绳队留下来的不到5个，队伍一度有解散的危险。

眼看着退出的孩子越来越多，赖宣治开始骑着摩托车家访。一天说服不了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最多的一家，赖宣治去了二十多次。最终，跳绳队保留下来。

现在跳绳队的不少队员是本地学生，家长也慢慢改变了自己对跳绳的想法。

经费紧张，体育教师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旧教学楼拆除时，他从工地上找来废旧电线，去墙外砍竹竿，以竹竿为把手，在上面钻个孔，电线从里面穿过打个结，一条自制跳绳就完工了。

赖宣治说，2013年他研究跳绳到“疯魔”。他看书、研究视频、参加区里组织的跳绳培训、钻研“半蹲跳”跳法，连修摩托车时看到的刹车线都给过他灵感。技巧之外，剩下就是“玩儿命地训练”。

跳绳和天赋没有关系。14岁的孔荧莹（上图）拥有十几个世界冠军头衔，她说：“天才都是练出来的。天天练，每天重复，每练一个动作重复3万次。”

赖宣治：我就在想，怎么才能跳得更快？我就把国内外所有比赛的视频都认真研究，终于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国内外优秀的选手，都有一个共同点，他都会弓着腰去跳。

跳绳队队员训练瞬间。

那么，当初连测试都不及格的老师，如何教学生完成高难度动作呢？

赖宣治：我当时真的是一条心，晚上睡觉做梦，我都想着怎么去跳绳。我老婆说我讲梦话的时候，讲的都是怎么跳快点儿。有一天晚上我练习跳绳的时候发生了小意外，跳的过程中绳子一下断了。就在断的一瞬间，我突然开窍了。我做了一个星期都做不了的动作，结果在绳子断掉那一瞬间，做出来了。

自己完成不了动作没关系，知道怎么向学生演示就行。就这样，赖宣治慢慢研究出怎样跳得快，怎样跳出花样，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2013-2014年，赖宣治带领的跳绳队从镇、到区、到市，然后到省，收获了很多冠军。

器材室里放着属于队员的上千根跳绳，在五颜六色的塑料把手中间，没有哪两根是同样长度的——学生凭感觉来自行调节长度。不同的绳子有不同的功用：练耐力，练花样，练速度。每人至少要用3条不同类型的绳子来提高手腕力量。

3. “你这个老师怎么这么没道德！”

赖宣治所带领的七星跳绳队终于跳出了名堂，赢得了荣誉。但被“中国速度、七星奇迹”的光环环绕时，赖宣治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挫折与考验。父母们总是会问此类问题：“拿了跳绳冠军有什么好处？跳绳队对他以后有什么帮助？”

赖宣治：在2015年的时候，其实我去迪拜（参赛）已经拿到世界冠军了。很多家长就觉得，哎哟，你拿了世界冠军，应该有很多奖金吧？

七星小学跳绳队获奖合影。

拿了冠军有没有奖金？答案是令人失望的——没有，最重大的国际比赛也不设奖金。

赖宣治：其实我一直跟他们讲，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去参加这些比赛，只想让孩子走出去，为国争光，能够开阔视野，到世界去看一看。跳绳不是奥运项目，它没有专项经费，都是我们区政府、区教育局全额拨款给我们出去参加比赛的。

今年去挪威参加跳绳世界杯，七星小学的参赛者平均每人开销在3.3万元左右。经费由学校“化缘”解决。比如，队员的行李箱上印着一家陶瓷企业的名称，一家研发材料的公司为他们提供运动鞋垫并赞助5万元，还有一家教育类企业赞助了5万元。一家贸易公司提供的赞助是几台空调，其中两台挂在跳绳训练室里。

有人从新闻里知道了这支队伍，要为学校捐一些器材，他们“高兴得不得了”。

赖宣治：捐赠给学校两万块钱器材，对于别的学校可能没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是大事情了，可以买50个篮球，50个足球，200根绳子，是多好的事情！

而在专访结束后不久，我们收到了赖老师的好消息。广州市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由市委统战部领导）通过广州新闻电台联系七星小学，并向校方捐助价值约2万元的体育器材。

训练结束后的分组总结。

经费紧张，家长的不理解，让赖宣治一路走得很艰难。

赖宣治：有一天训练完了我开了个小会，然后放学迟了五分钟，被一个孩子家长骂得真惨。她说，赖老师，你还是不是一个老师？选了我这个孩子来这个跳绳队里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害了我的孩子，你这个老师怎么这么没道德？就为了训练这孩子去拿奖金！当时那句话真的戳到我，我当时真的想说，干脆这老师我不做了。

就在赖宣治想要放弃的时候，跳绳队的孩子们又给了他动力。

赖宣治：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整晚睡不着。到凌晨5点半的时候，突然看到这个门口有学生进来。原来5点多钟的时候，学生陆陆续续地来训练了。其实我那天躲在房间没有去训练室，因为我当时真的想放弃。但让我想象不到的是，我没有出去，在这一个小时里，这些学生自己在训练，满头大汗……

采访进行到这里，赖老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4. 那些被体育改变命运的人

赖宣治用成绩证明了自己，也实现了当初的5年承诺。但在2014年，一件事改变了赖宣治，让他再一次体会“体育改变命运”。

2014年首次全国比赛上，11岁的队员张茂雪把自己的全部金牌摘下来，挂到他的脖子上。“老师，我很开心”，这是内向的张茂雪进队一年多里主动对老师说的第一句话。这几乎是赖宣治逢人必讲的一个场景。跳绳改变了他们性格，现在，不少学生从当初的害羞腼腆，变得能说会道。

说到体育对成长的作用，赖宣治自己也有切身的体会。

他来自广东茂名农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因为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跟人打架，初中时曾被学校劝退。凭着体育方面的一点特长，另外一所中学收留了他。也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改变他的人，学校篮球队的教练。

教练非常看重赖宣治，每天鼓励他，让他勇敢去尝试，赖宣治的信心就是那时建立起来的。球场上获得的力量让赖宣治开始相信，学习上自己也是可以的。他开始对学习产生兴趣，最后这个最初入校时是全年级倒数第一二名的学生，考上了重点大学。

命运轨迹改变的，还有学校，各种荣誉使七星小学从一所薄弱的乡村小学变成了明星学校。

赖宣治：以前你说到七星小学，学生都不好意思说我是七星小学毕业的，但是现在你看看，在网上有多少评论，说我是七星小学的。

5. 跳绳把他们留在这里，也把他们带向世界

跳绳队的世界冠军们大都是随父母临时在广州郊区落脚的打工子弟，籍贯散落在贵州、重庆、广西或湖南的村落。他们跟随父母迁徙，更换住址也更换学校，有的学生19岁才读到小学六年级。少数人能够读完初中，然后像父辈一样，出去打工。

由贵州老家到广州读书前，“光速少年”岑小林曾随父母、姐姐和哥哥在北京打工一年。他的成长，就是外来务工子女的缩影。农家出身、外来工子女等标签，让这群孩子自卑、内向、极度敏感。而他现在的成绩，是用努力的汗水铺就的。

小时候接受采访的岑小林。

岑小林很清楚，如果回到贵州，他就可能成为留守儿童。为了支持他的跳绳生涯，父母已经在这里守了他7年多。在赖宣治看来，跳绳能够改变学生的命运，其中很重要一点就是，“这条绳子把他们留在了这里，不用跟他父母四处漂泊，辍学打工，有读书就有机会。”

赖宣治说，训练累不累？说不累，那是假的。但是，这农村的孩子不通过努力有机会出去吗？

赖宣治：2016年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参加世界跳绳锦标赛，这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一个比赛。我们当时填补了中国历史的空白，获得了首个团体总分第一名。只有获得团体总分第一名才会升国旗奏国歌。我和带队老师，还有这些孩子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唱国歌，全部人一起哭着把国歌唱完。当时无比地自豪，现场所有人都为你鼓掌：China very good！真的很棒!

2018年年底，赖宣治带着两百多根跳绳去巴拿马，把“中国速度、七星奇迹”带到巴拿马。“我就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可以出国，把这个跳绳去推广。”

赖宣治：我不仅能教会孩子强身健体，还能教会他们怎么为梦想去拼搏，学会坚持和有自信。一根绳子能把他们留在这里，让他们有一个安稳的学习机会，让他们交到更多的朋友，带他们到全世界各地去看去了解，也让他们为个人为祖国带来荣誉。我坚持用跳绳留住这些人，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