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袁梦琪，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研究国家为阿根廷，主要研究方向为政党政治。在2022年的最后一个月，世界杯进入淘汰赛阶段，我迎来在阿根廷最火热也最激动人心的月份。阿根廷在小组赛中的出师不利让民众对自家球员的表现深感担忧，但又带着一些积极的期待，特别是希望梅西带领下的球队可让阿根廷再次获胜。当然最终的结果大家都已经知道，阿根廷再添一星。当我在阿根廷夺冠后身处热情的球迷之间时，我只能感概自己实在是太幸运，能在世界杯冠军的国度感受了一波夺冠的氛围。田野之余甚感足球连接你我他，在世界杯时期用足球来打开话匣子也是能与田野对象打成一片的好方法。
一、作为市民生活一部分的足球早在世界杯开赛之前，热心的球迷们就已经开始了他们的“世界杯之旅”——收集球星卡片。在首都的里瓦达维亚公园（Rivadavia park），一般人们周末会去那里淘二手书和二手旧物，颇有北京潘家园的味道。但在世界杯开赛前的两个月，这个公园的主导活动就变成家庭式球星卡片交换活动。家长们会带着孩子到这所公园进行交易，交换他们手中的帕尼尼世界杯球星卡，如果能集齐全套，那就颇具有收藏价值。我在这些自主聚集的小团体周围游走时，颇感好奇，家长们对于这种交易活动都十分认真，他们涂鸦计算、左思右想，只为寻找交换游戏中的最优解。我还遇见住在公园周围的爷爷奶奶们，他们主要是为了孙辈缺少的卡片而来，但不会认真阅览全套卡片。我原本以为在这公园里交换球星卡会是每个阿根廷首都儿童的童年记忆，但在询问当地朋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大多数的阿根廷首都小孩一般都是在课间和同学们交换卡片，而能专门来此公园开展球星卡交换活动，说明这家的足球迷氛围在阿根廷都名列前茅，充满认真劲。
图1 两个家庭正在按照各自所缺的球星卡在进行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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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公园里三三两两自行聚集的球迷家庭图片来源：作者拍摄如果说公园的球星卡交换活动是小朋友要求下的家庭活动，我周围还有明确表达了个人球迷属性的成年人。朋友JD在布市政府的文化处工作，他告诉我他已经在市政府里组织了小型的球星卡片交换群，基本都是热爱足球的阿根廷公务员。工作之余，这也是他们联系彼此的一项重要纽带。此外，早前在和一位本地教授L沟通来华事宜的时候，也聊起足球，因为他的社交账号头像就是自己在踢足球时的英姿。他自己介绍到：“我和我太太结婚时，我们的‘婚姻宪法’中第一条就是能让我去看世界杯！”而他自己确实曾去过4届世界杯现场看球赛。我当即笑场，这位曾官至副部级的现任大学教授，在婚姻中最重要的部分还是足球。真阿根廷人，无疑了。当阿根廷夺冠后，我当即给他送去了祝贺信息，而他也发给我一篇来自秘鲁作家Jaime Bayly的文章。其中写道：“阿根廷人的不守时、不靠谱、游行多是这个国家最为突出的弊端，但是如果你想感受世界杯的气氛，你不要去世界杯现场，你应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里有属于足球的一切热情。”这位秘鲁作家所言不虚，世界杯期间阿根廷的商家们会推出一切足球相关的产品，有些咖啡厅和餐厅会额外加装电视或将电视挪到门口，都是为了吸引球迷进店消费。而每到有阿根廷球队比赛的时候，街道上往往静悄悄的，车辆和行人都非常的少，不论工作日与否。所以我还被提醒过，在阿根廷球队比赛的那一个多小时，尽量不要一个人上街，因为会有摩托车飞车党专门趁此时打劫单独行动的路人。即使是报警，很可能也会比平时慢不少才能出警。
图3 餐厅外席地而坐看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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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巧克力店里的足球相关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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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布市政府还会在首都的各个主要公共场所都安装好巨幅屏幕，就是为了让大家能够更好地享受足球比赛，如比赛恰逢周末，那公园里可是人山人海。而且这次阿根廷球队除了开局失利以外，其他剩下的比赛均是胜出，所以每场球赛之后，路上的汽车都会鸣笛庆祝，人们的脸上都是笑容。整个12月全国都沉浸在紧张却又愉悦的氛围中。图5 广场的巨幅屏幕为民众实时转播球赛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二、世界杯夺冠当天在12月18日的决赛中，阿根廷夺冠将全国的狂欢气氛带到了顶峰。当天是一个周日，我记得比赛期间整个街区都是静悄悄的，连平日时常来回送货的摩托车声都完全消失。因为阿根廷队和法国队的决赛过程确实跌宕起伏，每次阿根廷队进球就可听到邻居们传来的叫好声，接着又陷入沉默。进入点球环节时大家都无比紧张，就连比赛期间信息不断的Whatsapp好友群也安静了，直到最后一刻确认胜出之后，才不断冒出无数个感叹号。比赛结束是下午2点多，虽然我不是球迷，但最终也决定加入庆祝的人群。我们从城外开车返回首都，高速路上已经开始有一些拥堵，越往中心开，越需要减速。一路上，有的人将车里的音响开到最大，跟着歌曲摇头晃脑；有的人则是直接坐在轿车的两侧窗户上，挥舞着阿根廷的蓝白国旗；还有的人则是将车顶的天窗打开，迎风歌唱，展臂高呼。路上还遇到了同样赶往市中心的救护车，车上没有伤员，可能是正在赶往事故地点，也可能是为了防止突发事件提前到场的。我个人感觉是后者，因为救护车并没有鸣笛，而且车门大开，内里的医护人员饶有兴致地看着周遭庆祝的人群，也并不像着急赶去拯救伤员的模样。这一路进城的高速感觉此刻已幻化成喜悦的洪流，即将奔腾汇集到市中心，到达民众欢庆情绪的最高点——方尖碑。
图6 高速路上庆祝的人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我们在停好车后，也前往已经进入交通管制状态的七九大道，整条大道已经汇集了大量民众，据报道当时有大约一百万人聚集在此。人们穿着蓝白球衣，或在脸上涂鸦着蓝白颜料，或头戴蓝白花环，或身披国旗，精神抖擞地向着方尖碑前进。年轻人们有的爬上公交车站的顶棚蹦跳着，有的坐在红绿灯上叫嚣着，口中还高唱阿根廷球队的助威歌《Muchachos》。相拥的年轻男女、坐着轮椅的老太太、尚在襁褓的婴儿，喝酒的和喝奶的都加入了这一庆祝的人群。大家虽然都不互相认识，却热情地和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打着招呼，或回以微笑，此时不论种族、阶级还是性别都属于“球迷共同体”。媒体们也早早到达现场，就为了记录这一喜悦的时刻，许多兴奋的球迷们看到摄像机的镜头更加兴奋，有的甚至在记者面前开始前空翻，还有的直接夺过记者的话筒开始自顾自的歌唱和抒情。阿根廷的科隆大剧院也适时地穿上三星球衣，搭配着晚霞和烟火。我真的太难忘记这一时的氛围和景象了。
视频1 七九大道上庆祝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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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方尖碑前庆祝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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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之时，我就从七九大道离开了，而这些庆祝人群直到半夜都没有散去，一些实时新闻显示，当天直到2、3点，七九大道上依旧人潮涌动似不眠夜。
三、作为民族认同一部分的足球阿根廷2022年世界杯夺冠，为36年后再获此殊荣。这对于本国来说具有超越足球竞技的特殊意义，在经济低迷期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甚至还有报道更多地调侃道，梅西或者阿根廷足协主席如果竞选下一任阿根廷总统，一定会高票当选。这一调侃并非空穴来风，阿根廷前足协主席Luis Segura就曾说“足球在阿根廷早已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了，它也是政治的一部分。”阿根廷的政治家们如果想要获得更多的影响力或者是知名度，参与足球活动就会带来潜在的广告效应，有时还能成为具有政治野心者进入政治舞台的敲门砖。而足球为何能为政治家们加分呢？就在于足球这一运动本身被赋予的民族色彩。夺冠后第三天，一个以阿根廷足球发展历史为主题的展览就在阿根廷国家历史博物馆开展，展览从多个角度介绍了阿根廷的足球文化。阿根廷的足球文化由英国人带来，且随着阿根廷铁路建设的扩张，由铁路工人们带入内陆。早期的阿根廷足球俱乐部基本都是盎格鲁-撒克逊血统成员，他们也都被命以了英国特色的名字。例如现在大名鼎鼎的河床俱乐部（River Plate，由西班牙语Río de la plata转成），或是梅西的母队纽维尔老男孩俱乐部（Newell's Old Boys，由英国老师Isaac Newell创建）。许多成员都来自当地的英国学校或者是大学教育背景的中产们，所以这些俱乐部具有一定排外性。但随着足球运动逐渐被当地人接受，许多本地俱乐部也开始出现并壮大。到1910年代，一些本地俱乐部已是阿根廷足球联赛的主要参与者，在1913年阿韦亚内达竞技足球俱乐部（Racing Club de Avellaneda）作为本地俱乐部第一次获得联赛冠军。至此，许多的英国势力为主的足球队逐渐退出阿根廷足球联赛，“football”也转变为“fútbol”，而被更多的阿根廷民众认可，足球逐渐开始成为以社区为中心、以街区为中心的大众运动，并实现进一步本土化。自1934年以来的历任足协主席，其中的三分之一都成为了政府官员，或者与某个政党有紧密联系。1936年国家还补贴各个足球俱乐部进行球场翻修，让民众能更好地享受足球比赛。在1946-1955年庇隆政府执政时期，庇隆为了将阿根廷民众凝聚成一个“民族”，他开始在全国设立足球竞赛的“庇隆奖牌”，还创立了“艾薇塔锦标赛”健康系统为想要加入足球联赛的青年人进行体检，进一步从国家层面加强了足球在阿根廷的地位。许多的阿根廷人自孩提时代就会选择一个足球队，成为其球迷。当然了，很多情况下，孩子们并不是“自由选择”的，通常取决于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这些球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同属于俱乐部、一个地区或者是一个城市的共同体，这些“想象的共同体”将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首都和内陆居民，还有不同阶层的民众都聚集在足球这个场域。共同体中的阿根廷人都共享着类似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最终都归纳到对阿根廷民族的认同。
图8 国家历史博物馆中关于阿根廷足球历史的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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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世界杯，也在不同时期、不同方面为阿根廷的民族认同贡献着一部分力量。1978年阿根廷获得世界杯的主办权并赢得冠军，让处于肮脏战争[1]时期的阿根廷民众抛开伤痛，而在足球中获得更多大众认同感。而1986年马拉多纳在英阿对战中的“上帝之手”，更是让阿根廷民众在经历过1982年马岛战争失败后的民族凝聚心在这一时期跨越阶级、种族达到顶峰。2022年梅西带领下的世界杯夺冠，也是给阿根廷民众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因为这个国家已经在经济下行的道路上走了太久。尤其是近几年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之下，工业发展和消费能力大幅下降，有能力的年轻人相继选择离开这个国家。世界杯的登顶，让阿根廷人对国家、对民族的认同终于产生了积极情绪，希望这一情绪可以更进一步的延续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注：1.肮脏战争（西班牙语：Guerra Sucia，英语：Dirty War），发生于1976年到1983年间，阿根廷右翼军政府统治时期，针对左翼异议人士与游击队所发动的镇压行动，在此期间军政府不合法的逮捕、拷打、杀害或强迫9,000名至30,000名的阿根廷人消失。
责任编辑：高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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